今年八月回家乡,来去匆匆,久别的亲人老了,故乡物是人非了,大院的孩子都大了,不由回想起贺知章的名句"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",可是他老人家至少"乡音不改",可我呢?我是没有乡音的人,就像没有根的浮萍,到哪里都是飘零。
乡音是什么?是故乡的土语,是故乡所在地区人们生活中使用的习惯语言。所谓十里不同音,百里不同俗,对于来自五湖四海支援边疆建设的人们,几乎家家口音都不同,于是当地回民所说的汉语渐渐流行。我的语言环境是一直仅限于普通话,从小是长辈们蹩脚的川音普通话,后来则是大多数人说的带有回民腔的普通话。因为与众不同没有了当地口音的普通话,在幼儿园中我成了最为特别的孩子。一次曾好奇之下向小朋友学会了句"妈妈"(ma上声一拍;ma阳+上声三拍),一出口吓坏了老妈,从此被严禁了。再后来老师们的普通话标准了许多,我的普通话语言环境更臻于完善了,长大后我也就断绝乡音。
乡音,对于一个没有乡音的人而言,或许也是一种"土"的代名词。中学曾有个英语老师,浓重的口音(那时听不出哪里人),经常把do读成"dou",于是我们也常被"逗"乐;后来又有个英语老师,河南的,一句"高二二,加油!(阳上去,上去)"成了年级的流传语,他虽然没有教过我们,却也成了中学教师中记忆最深刻的老师之一--只因为他的乡音。那时,或许我还是以不带丝毫新疆口音为傲的。
再次对乡音的认识是在青岛。全国各地的同学,各操一口乡音,于是人以群聚了。我是教官们猜不出家乡人,也是后来不被老乡们充分认可的"老乡",因为我最后一抹乡音都在十几年前被擦了个干净。我也曾努力学几句青岛话、济南话,或多或少以此为笑料的背后是无根的空虚,因为哪一种乡音都不属于我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,在茫茫普通话中,加少许川音那一种最能触动我思乡的情怀,"半个老乡"应运而生,即使半个,那也是无法言喻的幸福。待到离开青岛后,每每听到跳动闪烁的山东口音,便容易热血上涌,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往事也在明媚中绽放开来,乡音更像是一枚穿梭往昔的针,一根牵动回忆的线,游走间缝缝补补情感的疏离。此时,我更容易理解小蔡(王怜花)缘何寄友情于"古金"了。如今身处"鴂舌"的江南音环境,也曾一度强烈抵触,不过对于以此为载体的越剧、评弹却卸下了防备,虽然同样咿咿呀呀不知所云,不过那种吹面不寒的温软轻柔倒也让人略感轻松。或许我的"不抗拒"只是为了弥补下一个"遗失青岛"的小遗憾吧。
记得余秋雨也有这样的遗憾,年少时因学标准的上海话而抛弃了曾引以为耻的余姚土话,可是成年后才发现面对同行老乡们热聊余姚话时的尴尬,他为余姚的"河姆渡"田螺山遗址而骄傲,同时也因失去了乡音的藕丝而后悔。有人将乡音比喻为回家的路,或者是流淌血脉的河,而我认为它是传统中根文化的象征,是一个人文化的根。
正如时东陆老师博客中对山东话,以及山东话表现快板的向往一样,我对于乡音中寄托的地方文化也非常向往。戏曲中的豫剧、粤剧、京剧、粤剧、黄梅戏、秦腔等等,"以及各地的特色民歌都是用当地丰富的语言和语音形式来表现,这种以乡音为载体的特殊的地域文化,更加证明了民族的才是世界的"这一文化真谛。
设计大师杉浦康平对印度书法大师R.K.乔希(R.K.Joshi)的"书法演绎"过程倍加推崇,因为越来越多联通五感的设计将大展拳脚挑战人们的感官体验,书法配之语音(读诵)正是这种通感体验的实践。中国的书法,从甲骨文,金文到篆、隶、楷、行、草,同一个字的不同书面形式传递的信息各有异同(尤其是行书、草书),而同一书面表达辅以不同的语音时的情感更是大相径庭了吧。中国古来自有"诗歌"一说,前有诗经楚辞,后有唐诗宋词皆可"歌"。可是作为诗歌传播方式的唱诗,其抑扬顿挫的"唱腔"却远非当下横向排版的形式配上标准的普通话所能表达,而当时的唱诗明星也绝非今日大牌明星可比拟的。古人歌诗是否也用乡音?
在看钱雁秋执导的《神探狄仁杰》 时我就产生国这样的疑问。同学言曰:"中原正音",实指河南(洛阳)话也。李唐武周时代的正音,究其源头也不外乎陕西河南的乡音。儿时熟知的几首小诗以河南话为载体,却别有一番味道,本以为最难以接受的是李义山的绝美文辞变调(还原)之后,不想却大出所料,尤其是普通话略读的叠字,用所谓"正音"读来居然更加顺畅而抑扬顿挫了。
没有乡音是我的死角,就像没有官方学历和只眼残障对于范缜一样,是最怕不经意触及到的痛点,因为它会像浮萍一般随着微波扩散到每根相邻的神经。不过近来观看的一部电视剧,让我找到了乡音的感觉--来自各地的普通话,一钱新疆的,二两河南河北话,三两东北话,或浓或淡总相宜。《士兵突击》或许让人迷恋之处不仅仅在此,不过身临其境的语言环境,能脱口而出的河南话却令我兴奋。是主人公们略带乡音的语言令他们更加可爱,还是他们钢铁的意志硬朗的形象令口音的对白更加悦耳?因果我已无法探究清楚,只是敏锐地触到了乡音的联系,就像农耕人有了可依赖的土地,就像大树有了可汲取养分,我终于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文化的根,可以牢牢抓住这片北方沃土的枝枝蔓蔓。
现在各种乡音对于我来说都像音乐般好听,不管听懂与否,或许这种"容"的心态正是理解不同文化所必须的。黄永松的《汉声》对于民俗文化是一项伟大的事业,各地的乡音或许也需要更多的"黄永松们"来奉献,否则若干年之后,留待后人考证的语音或许比今人考证"心说君兮君不知"还难上加难吧,更何况那无以计数遗失的文明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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